烏騅之嘆

放眼望去，四周是無垠的狗尾巴草的田野。狗尾巴草的花很細碎，淡淡的粉紅色，總是險于隱在綠茸中。耳邊隱約有微風的聲音，它拂動我烏棕色的鬃毛，讓我不禁想起往日和你一起馳騁沙場的光景。

我無奈的踢了踢腳，那是一種僵硬的感覺，我仿佛可以聽見骨頭與骨頭之間磨合的聲音。我知道我老了。那種自由的狂奔于我已經再無可能了。

這是你走了的第幾個念頭了？——我迷糊的想著。

可能才三四年吧。自你離開，我就似乎是以驚人的速度衰老了下去。雖然以我的年紀這倒也尚在正常的范圍內……

那個時候，你騎著我在田野里張狂的奔著。你略略有些白嫩的臉暗示著你還在至學之年，微微有些稚氣未脫的樣子。但是你眉宇間的那一股豪氣，亦是表露無遺。你總喜歡跨著我逃課，你不喜歡之乎者也的東西，那與你的氣魄實在是不協調。

你喜歡疾馳的時候風刮刺在臉上的感覺，每一次都笑得那么的陽光而又豪爽。所以每一次，我都是那么拼命的奔跑著。

你會在我累的時候撫順我為風所繚亂的鬃毛，用你嘹亮的嗓音和我說這就是你此生追求的東西，無畏而勇前。

“人生就是要無畏。”

我知道那是你的鋒芒所在。

那一年，你終于有了機會。主將宋義分明是一塊朽木，不由分說的便愚蠢地決定要在安陽按兵不動。誰都看得出那是他的軟弱與膽怯。

而你深知救兵如救火，最重要的就是時機。你不愿為這蠢材所拖累鑄下不可挽救的后果。

你深邃的眸里透出了寒芒，數經戰場磨練的臉上隱約的幾道刀疤攪結在一起。那是一個嚴峻的表情。——我欣喜了。

不出意料的，你斬下了宋義的頭顱，自己成為了主將。沒有如何人反對你，因為你有那一份擔當與氣魄。

我明白了——你的光芒終于無人可擋了。

你立即下令砸了營中所有的炊具。每一個士兵看你的神情里都滲著一絲不解、茫然與恐懼。誰也不敢反抗你。

每一個士兵都只被允許帶三天的口糧，渡過漳水后你就鑿沉了所有的渡船，為的是讓他們知道——不勝不生。

同時你也明白如何把恐懼化為勇氣與力量。

所以你告訴他們——當他們得勝的時候，他們可以到章邯的營里去做飯。你們沒有了退路，因為你們不需要——你們會贏！

我以為大戰在即，你多少會有些緊張或是興奮。然而你是那么的平靜。你的鬢角即使在即將彌漫血腥的風中也不曾有絲毫的凌亂。你不變的表情，你那微微的笑容，那張因征戰而有所粗獷的堅定臉龐——那一瞬，我再一次相信。

你會是萬人中央那一個，披荊斬棘所向披靡的人。

在那場染血的戰役里，你在我的背上揮舞著你的方戟。我看著眼前的敵軍一個個血肉橫飛的倒下同時我看不見你的神情，仿佛天地間只有你豪壯的吼聲。

你贏得毫無懸念。

你得勝歸來的時候，在我的背上居高臨下的傲視著那些之前作壁上觀的諸侯們。我看到那些懦怯者面如土色而又顫抖的伏倒在我的蹄下，汗水津津的嗚咽著……

這個時候熟悉的輕揉把我從回憶里暫時召了回來。我略略低頭看了看眼前這個稍顯矮胖的身影。是烏江亭長。

他用稍微老于他現在年紀的慈祥目光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一切都沒有必要說出口了。

他看到我，輕輕的嘆了一生，繼續重復他的按摩。

從你把我贈與他后，他并不像我的主人倒更似你遺給我的保姆——他總是默默的照顧我，卻從沒有妄想要騎上我。

我知道對一個男人而言像我這樣一匹名馬載著他馳騁對他而言是多么大的誘惑，可以給于他多么大的滿足，可是在那渴望之后，他的臉上總是籠罩上一股羞愧抑或是內疚。

你知不知道？

——他至今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你？

你垓下大敗——被那個你在鴻門宴上有意放走的那個人。

你說——“我們曾經是朋友……”

那個時候我就預感會有這么一天。

你有心放他，他處心殺你。

虞姬死了。

你領著你最后僅存的二十七騎殺出重圍。那樣無所顧忌，了無牽掛——像是要斷線了的風箏，決絕壯烈。

這是我和你在一起時第一次感到不安。

你像是一頭猶斗的困獸。你的手中的方戟瘋狂的揮舞著，代替你心中的血淚。

當你終于逃到了烏江邊。亭長已經在等著你了。他和你說回江東去，你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我不用看都知道你的臉色一定是陰慘至極。那些戰死的同袍們……他們換來的僅是你“東山再起”的機會。

你的眼角齜開，你的嘴角在抽搐，但是你無言。你忽然認真的看著亭長，四目相對，已然無需多言。

你輕輕的搖了搖頭，扭結的亂發無力的垂在你的面龐前落魄的隨你的動作搖擺。你依舊撫順我為風所亂的鬃毛，只是動作比任何一次都輕柔。我不敢看你，我集中所有的靈魂去感受你那粗糙的掌紋下蘊含的溫暖。每一條的紋路，每一絲的傷痕，皮膚間最細微的摩擦。 我試著蹭著你的手去回應你。

你輕笑了出來——這令我驚恐。

你用勁拍了拍我半人多高的背脊。我知道——你的生命中已經不需要“馳騁”了。所以我于你無半點阻止的權利。我最后的服從——我緩緩的走上了船。

……

我感受到你奮力將船推向江中的力道。我沒能回頭。直到船晃晃悠悠搖到江心時，我才顧首望向已經模糊的你，撞見你漸漸無力倒下的身影。我這才發現，你并不是我想象中那般高大耀眼——你倒下的身影是模糊，渺小，無力而又黯淡的。

很多的人來，很多的人走。很多事，很多情。他們一點一滴帶走了你的光華……

我有時會后悔為何不隨你而去。但毋庸置疑——我深愛現在的安詳。

也許你也一樣吧……但你不能。

亭長已經停了下來，蹲坐在我的身旁。我順著他的目光回到田野。

那一陣細風拂來，細碎的花無聲的破碎了——我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