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在唐山豐潤區的這間醫院病房彌散。
一陣咕嚕聲打破了寧靜,黏稠的痰液從趙香斌喉嚨上開出的圓洞涌出,兒子趙勇趕忙用透明塑料軟管吸掉,這樣的動作每隔十幾分鐘就得重復一次。
兩年前的一場車禍讓趙香斌成了植物人,依靠連接在鼻子上的呼吸機維持生命。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唯有間歇微微起伏的胸膛表明他還活著。
此時,30公里外的唐山城南郊區,一棟才建成一年的居民房里,肇事司機黃淑芬的女兒劉明月站在陽臺想要自殺。
2015年10月6日,黃淑芬開車撞倒趙香斌。包括保險在內,先后賠償49.6萬元后,今年6月8日,黃淑芬再被唐山市豐潤區人民法院判決賠償趙家近86萬元,但此后5個多月,趙家沒有收到賠償款。
2017年11月16日開始,趙勇以“認真的趙先森”的賬號陸續在微博發表文章和視頻,描述他“(父親)車禍776天后被改變的人生”,并指責黃淑芬和劉明月是“教科書式耍賴”,他把兩人的個人信息曝光在了網上。
最近幾天,趙勇的微博粉絲從幾百漲到了27萬,微博上幾十萬的未讀消息讓他感到喘不過氣;而劉明月,每分鐘都會收到陌生人的辱罵短信和電話。
就在人們激烈討論“認真的趙先森”和“老賴”母女時,12月1日上午,趙香斌停止了心跳。
11月26日,趙香斌病情有所惡化,趙勇發現父親的皮膚變皺了。 除標注外,文中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86萬欠款
趙家住在唐山城北的豐潤區。每天早上6點,趙香斌沿著連接唐山市區的唐豐路騎車一路向南,經過建設路,最終到達市區的一個廣場后,再趕回家吃午飯。
1953年出生的趙香斌退休后愛上騎行。2015年9月份,他計劃騎行去西藏。為了準備這趟三千多公里的旅行,他每天都要騎行四五十公里。10月6日,他跟往常一樣出了門。
上午10點,趙香斌返程時騎車從東往西穿越唐豐路,黃淑芬開著一輛大眾POLO小轎車經過,撞倒了他。當天,黃淑芬正帶著母親去燒香,那輛車是黃淑芬的女兒劉明月的。
據劉明月轉述,黃淑芬當時下車,看到趙香斌嘴里還在說著“沒事沒事”。但結果顯然不是這樣——
放假在家的趙勇正玩著手機,突然接到父親的手機來電。但電話那端不是父親的聲音,“你爸讓車撞了!你趕緊去豐潤醫院!”
趙勇愣住了。趕到醫院后,他在門口等了二三十分鐘,救護車到了。他看到父親躺在擔架上,鼻子跟耳朵都在流血,半邊胳膊在動,在說著胡話“你們躲開,刨花生了!”
二十分鐘后,趙勇發現父親胡話也說不出了,“人就蔫了。”趙香斌自此再未清醒過。
趙香斌在豐潤區人民醫院被診斷為特重型顱腦損傷。因為區醫院醫療條件有限,十天后,他轉到唐山市人民醫院,被診斷為急性特重型顱腦損傷。
為了尋求更好的治療,兩個月后,趙勇又把父親先后轉去北京協和醫院和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復興醫院,復興醫院診斷趙香斌為重型閉合型顱腦損傷。
2016年1月19日,趙勇帶著父親回到唐山市人民醫院住下,做顱骨修補術。
“從協和醫院出來后,趙香斌進入后遺癥期,”唐山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主任石文建說,“當時治療作用已經不大,在做一般力所能及的康復治療。”
2016年12月14日,唐山華北法醫鑒定所鑒定趙香斌為一級傷殘,“無認知能力,無自主活動,呈植物生存狀態”。
拿到鑒定書后,次年1月,趙勇向法院起訴黃淑芬,并提出357萬余元的賠償請求。
劉明月為車子買的商業險可賠付30萬元。但由于當時趙香斌仍在治療,治療費用尚不確定,無法確定賠償金額,保險公司暫不賠付,所有的治療費用均需要趙家墊付。
趙勇那時剛工作,沒有積蓄。而趙香斌的治療費用很高,僅第一次在唐山市人民醫院治療兩個月,就花費了20多萬。
2015年11月30日,趙勇開始在“輕松籌”上賣畫籌集醫藥費。那時,他要一邊照料父親,一邊在網上找素材畫畫,晚上醫院病房的燈關得早,走廊的燈不關,他就偎著走廊的墻畫,就這樣,籌了21萬元。
在住院治療191天后,醫療費用已接近72萬元。2016年4月,趙勇請求保險公司先行賠付,保險公司于2016年5月24日向趙香斌賠付到位30.8萬元。但仍然不夠。
2016年9月18日,趙勇以31萬元賣掉了一家人住了近30年的房子。但他稱,向親朋好友借的40萬,網友借的12萬,和欠唐山市人民醫院的十幾萬,直到現在均未償還。
唐山市公安交通警察支隊第九交警大隊于2015年11月18日認定,黃淑芬和趙香斌共同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相關規定,認定黃淑芬負主要責任,趙香斌負次要責任。
2017年6月8日,豐潤區人民法院認為黃淑芬承擔70%賠償責任,趙香斌承擔30%,判決黃淑芬賠償趙香斌一共124萬余元,除去已賠付的40萬元商業保險和交強險,黃淑芬給付的76000元外,仍有近86萬元需賠付。
雙方均服判,未上訴。只是,這筆賠款遲遲未執行。
2017年11月25日,唐山中級人民法院以“被執行人黃淑芬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義務”為由,決定對黃淑芬司法拘留15日,凍結黃淑芬的傭金及查封其名下相關資產。
豐潤區人民法院
追償和三次見面
趙勇第一次見到黃淑芬是在車禍當日。
那天,他在醫院手術室外看到黃淑芬,印象中對方身形高大、體態微胖,戴著黃金吊墜坐在一旁看手機。在醫院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的同學偷拍下這一幕。
車禍當天,趙勇的同學在醫院拍下的黃淑芬
趙勇回憶,陪黃淑芬來的一個男人自稱是車主,兩人都留下了手機號。但后來他了解到,車主實際是黃淑芬的女兒劉明月。男人則是黃淑芬的弟弟。
“她說話慢吞吞的,好像挺實在的,承諾會去墊付醫藥費,會去籌錢,說得特別好,特別善良,之后打電話不接……”趙勇稱,跟黃淑芬一共只見了三面。
第二次再見到是車禍一個月后。他去交警隊領事故認定書,碰到黃淑芬,問對方:“大姐,我想聽聽你怎么說?”“說啥?誰讓你趕上了,認倒霉吧!”趙勇形容,對方眼皮都沒抬,牙縫擠出一句話。
黃淑芬此后不再露面。一個自稱是黃淑芬“前夫”(注,實則是朋友),叫鄭永順的男人買了一個果籃出現在醫院,說黃淑芬忙,他代理一切事務。趙勇說,此后再打電話,黃淑芬都會短信回復,“在開會,有事你找我前夫”。
趙勇的母親是一個禮拜后才知道丈夫被撞的消息。此前,趙勇一直瞞著他,“就說碰了一下,我媽三天頭發就白了”,趙勇說,母親在唐山大地震時失去了三個親人,很難再經受打擊。
趙香斌總不見醒,黃淑芬也未再露面,兒子前程被毀,趙母落下了心結,她得了抑郁癥:懶得刷牙,牙齒都爛了;也懶得洗臉洗澡,癱在床上不起來;生活無法自理。
趙母精神極差時,趙勇去找黃淑芬,想讓她來醫院說幾句寬心的話,讓母親釋懷。黃淑芬和鄭永順一起來了,但黃淑芬沒有上樓。鄭解釋稱,因為醫院沒有停車位。但趙勇說,他走下去,卻看到有很多停車位。
當時趙勇的一個小學同學來給他送錢,被黃淑芬看到,以為趙勇喊了人來想要打她,堅持不見面。
法院判決后,趙勇又多次打電話索取賠款,但都無所獲。2017年9月,他向法院申請了強制執行亦無果。法院以工作量大、人員有限的理由回復他,讓他等待。
事發兩個月內,劉明月名下多了一套房和一輛車。趙勇懷疑對方故意轉移財產以逃避賠償。
今年10月7日,趙勇找到了黃淑芬和女兒新入住的小區,兩人第三次見面,他偷偷錄下了見面視頻。
這段視頻和此前兩人的大量通話錄音后來被趙勇放到網上,并被形容為“教科書般耍賴”——錄音里,黃淑芬多次提到沒錢,“我沒錢,我咋給你呢!”“我就是人品有問題,你在這說有啥用?”“我是收入不低,我得還貸款” “判也中,反正判幾年,最起碼我這錢也不用還了”“我買房買車,沒錢了,別給我打電話了,咱們啊,法庭上見吧”“我不出國,也不坐飛機,也不高消費,你說的那個什么老賴,我不給你,你不也得受著嘛”。
但對于這些,黃淑芬的女兒劉明月有不同的說法——
劉明月否認母親出事后從未道歉,她說,黃淑芬在車禍發生后的第一天,就買了果籃過去。因為她是個女人,(怕被打)一直不敢直接跟趙勇接觸。后來,趙勇找上門來“堵她們”。
她指的是10月7日那天,她正要出門時,接到母親打電話,說趙勇帶了很多人來,讓她不要出門。
趙勇否認“堵人”。他說,那天去她們居住的小區,是為了搜集證據,證明她住在那里,沒有堵她。至于劉明月口中為了表達歉意提的果籃,趙勇說沒接受,“是他弟弟提的,就是象征性的東西。你說人在手術,你撞成這樣,你不墊錢,你買這個東西?”
“給一個奇跡給我爸,以后就信你了”
趙勇家桌子上堆滿了母親服用的精神類藥物。趙母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上個月,她不慎摔倒了。
趙香斌在唐山市人民醫院治療的14個月里,趙勇和母親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個房子,兩人輪流照顧趙香斌。房子比較破舊,冬天沒有熱水,夏天沒有空調。兩人在那里從冬天住到夏天,夏天來臨時,趙母開始煩躁不安,焦慮地走來走去。
趙勇家的客廳桌上堆滿了母親吃的藥
趙勇的母親臥床不起,他需要照顧她
那時,趙勇已經知道父親治不好了,他不想母親也跟著出事,就把她帶回了家住。從此,每天開著父親花兩萬元買的奧拓小車在醫院和家之間奔波,一趟二三十公里,那會他車技差,還常常熄火。
每次去,他都會帶個mp3,給昏迷中的父親放著聽,mp3里都是趙香斌喜歡聽的歌和廣播節目,趙勇還把以前家里拍的視頻轉成音頻放進去了。
治療前半年,趙香斌并發癥層出不窮,非常危險。那時他肺腔里都是黑血塊,半年才吸干凈。趙勇給父親請了護工,一天260元。
以前兩父子看電視,看到重癥病人,趙香斌給趙勇開玩笑說,以后我要有這么多管子,這么受罪的話,你就幫我拔了。
但真到這個時候,趙勇做不到。他尊重父親的意愿,但內心仍然選擇希望。“可能我會費很大的勁,但我有可能達到這個目標。最后(他好了)跟他對個話,說幸虧我沒像你說的那么干。”
趙勇家離唐山北站近,那會他經常買票去北京,四處打聽哪家醫院的腦科神經外科好,家里攢了厚厚一摞醫療卡。四處求醫不見效果,他哪怕一丁點機會都拼命抓住。
趙香斌的生日在平安夜,那會他正躺在北京協和醫院里。趙勇從醫院出來吃東西,回來時路過一個天主教教堂,外面正排著一兩公里的長隊,他感到冥冥之中有注定,就去拜了。
趙勇不信教,不信神,但是想試試。“給一個奇跡給我爸,以后就信你了。我真是發了個誓,一直到凌晨三四點,默念了幾千遍。”
他還找過跳大神的,燒黃表的,還有周易。隨著時間流逝,他發現不靈,就不再信了。
趙勇最難受的時候曾在醫院昏過去,醒過來時已經過了20分鐘。當時,趙香斌做完手術后被送進了“ICU”。醫院沒有給家屬的座位,趙勇就坐在地上,邊等邊發呆,感到無望又崩潰。
2015年12月,導演傅成在協和醫院的角落里第一次見到趙勇時,對方已經好長時間沒洗澡,也沒地方住。晚上去肯德基麥當勞過夜。每天四處奔波,鞋子都走斷了,進水了才發現,“特別可憐,整個一崩潰的狀態”。
傅成是在趙勇發起的輕松籌上得知了他家的事。后來,他拍了一個《車禍之后》的公益宣傳片,跟拍了趙勇父親車禍后他的生活狀態。
責任編輯:肖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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