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過的七夕節 實際只有14年的歷史

對貧道來講，如何判斷七夕要來了，就是中華書局樓下的花店在不停地放音樂。

貧道是 80 后，少年時代，無論是 80 年代還是 90 年代，都沒有見過慶祝七夕的事情。只是在《中國少年報》等報紙上，會時不時看到一些牛郎織女的故事。近些年才發現，七夕已經在全國上下火得不得了。

為什么小時候沒這回事，而現在大家都在過七夕？其實這事被炒熱沒幾年。

現代七夕節溯源

推本溯源，河北省的幾家文化機構的先期推動功不可沒。

2002 年 8 月，由河北省文聯、河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石家莊市文聯等單位聯合發起了"七月七愛情節"，這可以說是當代慶祝七夕活動的開端性事件。這幾天里，石家莊舉辦了慶七夕書畫展、廣場慶典、表彰金婚夫婦等活動；還舉辦了一場七夕節文化研討會，參會的文章，編為《七夕文化論文集》出版。

在今天看來，這些慶典、畫展、研討會，無非是各地辦文化節的常規套路。但要知道這是 14 年前，所以這次活動的影響相當巨大，一下奠定了此后七夕活動的基調。14 年過去了，七夕活動遍布全國各地，政府、媒體、商家對七夕的認識，幾乎都被河北省這場活動所啟蒙。

當地政府和媒體，也為這場活動搞了大量的宣傳。即便是今天，只要度娘一下"七夕"，仍然能搜出 14 年前這次活動的許多報道文章。

河北省首屆七月七愛情節

河北省文聯主席馮思德先生是當時的重要策劃人，他在當年的開幕式上講過一段話，這段話其實把"七夕愛情節"的動機說得清清楚楚：

去年 12 月，在中國文聯第七次代表大會上，江澤民總書記在報告中再三強調了弘揚和振奮民族精神的問題。在討論中，我重提了日本七夕節的話題。石家莊市文聯主席袁學駿同志便找到我，說他想與省文聯聯手張羅一個節，與西方情人節相抗衡。想來想去，最好還是把我國的七月七乞巧節撿起來，重新定義一下，然后大張旗鼓搞一個中國的愛情節。

也就是說，今天我們全國都在過的七夕，最開始實際上是策劃出來的。而這段話的關鍵字，反映我們國人心態的，其實只有兩個：

一、日本七夕節。

二、西方情人節。

這反映了兩股力量對我們民族文化的無形壓力，其他的內容，都不重要。

雙重壓力下的七夕

首先是日本七夕節。

日本人從古到今，就有慶祝七夕的傳統，從未間斷。而且在日本場面非常盛大。比如秋田縣湯澤的七夕繪燈籠祭、巖手縣陸前高田的海上七夕祭、仙臺七夕祭、青森縣弘前的眠流祭等。神奈川縣平冢市，每年舉辦規模盛大的七夕祭，5 日至 8 日四天中，就有三百多萬參加節日集會。

日本神奈川縣平冢市的七夕祭

在七夕節日中，最活躍的是小學生。他們參加上街游行，還在各種彩紙上寫下愿望，貼在竹子做的飾品上。

甚至還有"愿朝鮮的導彈不要打到日本來"，估計牛郎織女看到這句也是醉了。

日本的七夕慶典，當然不是他們本土的原創，而是唐朝時候傳過去的。唐宋時期的七夕，和今天不一樣，是全民性的節日。例如宋代的杭州，到了七夕滿城張燈結彩歡慶，不亞于元宵。結果我們的很多傳統，在本土沒有留下來，反倒在日本（包括韓國）保存得很好。就像端午節被韓國申遺。這種事，當然讓我們覺得很不舒服。

第二個關鍵詞是西方情人節。

西方情人節，其實又叫圣馬倫丁節。這個節日大概古羅馬時期就有了，叫牧神節。西方人傳說，這一天又是百鳥聚會之日。英國著名詩人喬叟還有一首詩《眾鳥之會》，說他做了一個夢，見到了自然女神，百鳥在 2 月 14 日這一天聚會擇偶。話說這一點和我們七夕的鵲橋傳說有點相像。

西方的情人節傳入中國之后，很快就火了起來。這個洋節日，自然又讓喜歡本土文化的人士不太舒服。于是我們的專家學者，從傳統文化里找相應的元素與之抗衡，找來找去，那還是七夕。

事情還在起變化

把七夕抬出來和西方、日本文化相抗衡，這事似乎已經水到渠成。

然而事情并非那么簡單，關鍵是，既然這件事是官方或準官方發起的，那么該如何定位七夕？

根據河北文聯主席馮先生的主張，是把七月七搞成愛情節，而不是情人節。

馮先生是這樣說的：把七月七定位于愛情節，不單單是為了與西方情人節抗衡，更重要的是，"可以倡導忠貞愛情、穩定家庭，符合我國《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要求。家庭是社會組成的細胞，家庭穩定是社會穩定的基礎。… "

然而專家這樣的苦心孤詣，社會卻不買賬。七夕被商家、媒體迅速搞成了"中國情人節"，這兩個詞就差一個字，差別可大了！什么家庭是社會穩定基礎，什么乞巧的傳統，統統被拋在腦后了。

因為專家學者推動七夕的動力，大概僅限于民族自尊和文化自覺。牛郎織女故事，是因為家庭穩定才被我們喜歡的嗎？恰恰不是！他們要是不出事，就是一對老農民，何至于等一年一次到鵲橋上搞橋震？（橋震典故見郭德綱的相聲）

王子和公主，只有沒結婚前才有故事；都老夫老妻了，還有什么故事？

所以，專家一廂情愿地把七夕搞成倡導穩定家庭的"愛情節"，是根本行不通的。

而且過節說到底，就是兩個字：花錢。或者五個字：花錢的理由。

而本土的法定節日里，給年輕人留的自由花錢的理由其實很少！

現在我國的節日，是由兩個體系構成的，一個體系是建國后官方定的節日，如三八婦女節、五一勞動節、七一黨的生日、八一建軍節、十一國慶日。

這些節日，官方色彩都很明顯。你總不能指望年輕人自發地去過這些節日。比方說，從沒聽身邊男孩對女孩說："送給你一束玫瑰，因為 …… 今天是七一！"

好容易有個五四青年節，28 歲以下小年輕卻又只放半天假，這還只限國家單位。

而傳統節日，又很強調家族性、地域性，比如春節、清明節、中秋節，強調的是合家團聚。對于年輕人、尤其是在外地工作的年輕人，有時候反倒成了負擔。

而 80 后、90 后這一批人，又成了一股極大的消費力量。找來找去，除了七夕外，還真沒有一個傳統節日，能讓年輕人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錢花出來。

專家學者有傳統文化的情懷，商家有開發青年市場的需要，政府有拉動地方經濟、開發地方文化的愿望，年輕人需要花錢的理由，加上日本和西方的文化壓力，幾股力量一中和，七夕就成了"東方情人節"。

這個送玫瑰、看電影、送竹簡情書的"東方情人節"，絕對是中國特色的產物，它和日本的"七夕祭"并不像，和中國古代過七夕的乞巧風俗也不像。反倒和 2 月 14 日的圣馬倫丁節有若干相似之處，卻又滿滿"中國風"。以至于一些較真的學者專家，經常在媒體上發表文章呼吁：傳統七夕其實是為女孩專有的乞巧節，別以為主題只是開房和橋震！

古代的七夕就很純潔？

然而我國古代的七夕，就一定是最傳統最正宗的"乞巧節"嗎？其實也不是！

唐代之前，七夕的主題確實是女孩向織女乞巧，然而也只限于自己在家里約幾個好閨蜜玩一玩。到了宋代，七夕簡直熱鬧得不得了，成了全民性的節日了。

這一天，無論貧富，全都盛裝打扮。富貴家高搭彩樓，設宴歡慶。女孩仍然有乞巧的活動。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到處都在賣一種泥娃娃，俗稱摩睺羅（或磨合樂）。七夕的摩睺羅，就像春節的對聯、元宵的花燈、端午的粽子一樣，是節日的標志物。摩睺羅除了泥的之外，還有金的、玉的，《碾玉觀音》里一個玉工說："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兒。"就是這種東西。

那么這種顯然不是本土文化的摩睺羅，又是從哪里來的呢？經劉宗迪先生研究，這種摩睺羅，實際上是中亞紀念塔穆茲的習俗。這位塔穆茲不是那個踢足球的，而是巴比倫神話里水神恩基（Ｅｎｋｉ）的兒子。他被冥府女神扣留在陰間，幸而得到愛情女神伊什塔爾的幫助重返人間。這本是一個愛情故事。中亞傳說中，塔穆茲死去的時候是七月，要在這時舉行儀式紀念。后來這個傳說，隨著西域胡人來到中原，和同樣是七月的乞巧節、佛教的一些詞匯融合起來，就成了宋朝滿街大賣的泥娃娃摩睺羅。（見劉宗迪 《摩睺羅與宋代七夕風俗的西域探源》， 《民俗研究》 2012 年第一期）

宋代摩睺羅

而這種摩睺羅，一度竟成了未出閣女孩們的"想象的異性"。有這樣一個故事：

宋朝有個女孩，買了一個喜歡的摩睺羅，吃飯睡覺都抱著。一天晚上，忽聽外面有人吟詩："繡被長年勞輾轉，香閨還許暫相偎。"隨即一個美貌少年揭簾進來。女孩"遂與之合"。"合"了一夜，少年留下一個金環。女孩早起發現金環是土的，這才發現是自己的那個摩睺羅身上的。于是知道是這個摩睺羅成精，把它砸碎了，就再也沒有怪事。

這件事，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不過是女孩到了年紀思春，又沒有見過同齡的男孩。只好把對異性的想象放在玩具摩睺羅上，從而做了一場春夢而已。結合摩睺羅在中亞的愛情故事來看，可見宋代的七夕，在全民歡慶的背景下，仍然帶著"情人"的底色。

所以說，今天我們的七夕，沾染了很多域外元素，也不必大驚小怪。因為很多"傳統"分析起來，哪些是真正原汁原味的"傳統"，還真不好說。因為文化這個東西，很難秉承原教旨主義，把它刻意純潔化；相反，恐怕要保持大面上不動，而不停地吸納外來元素，才能有滋有味地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