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的山在說著海

“閩在海中，其西北有山。一曰閩中山在海中。”《山海經》在說地理地貌，可是每次讀，總會令我生起遐想。閩，山，海，三者關系奇妙，閩在海中，山在海中，從世界的版圖看，其實大陸都浸泡在海洋中。說它們在海中，是極言與海的密切，被海包圍著。福州城中有山，烏山、于山、屏山，又有鼓山、升山、旗山……徜徉其間，我們常常會驚訝地發現，原來“海”也在山中——摩崖石刻上，有海濤，有海風，有海聲，有海帆……這就是福州的山海，山海的福州。

在烏山，金剛跡上，“海嶼千峰外，江濤半嶺前。海色平于掌，天風浩浩來”“不須銅作柱，海國有金湯”；天秀巖上，“山巔海隅煥焉若重光之照臨”“濤聲風送海門邱”；道山亭邊，“波搖海月添詩性”；望耕臺上，“便欲乘風清海嶠”；清泠臺上，“海宇澄秋”；石天上，“海天萬里望中秋”“影出遙天海色移”。

在于山，平遠臺上，“月浮海角酒柸清”；野意亭邊，“江海濤聲浪自催”；九仙觀山門崖下，“六鰲海上隨潮到”。

在鼓山，石門處，“天風直送海濤來”“眺遠直疑滄海近”“陰云解剝，風日和美，極海山之壯觀”“海上諸峰劍戟稠”“珠灑海云邊”“青天江海流”“海近濤常涌”；靈源洞蹴鰲橋前，“天根潮落海門出”；靈源洞里，“海中霞出樹凝紫”“潮聲浩瀚來滄海”；靈源洞石磴路邊，“洗清海外炎塵氣”；水云亭后石壁，“離離海帆征”。

那些關于海的榜書，更是直擊人心。烏山鄰霄臺下的巖壁，縱橫兩米多的“海闊”，與鄰巖的“天空”對應：每一個到此的游客，必會脫口而出一句“海闊天空”，這豪言從康熙年間一直回響到今天。在鄰霄臺另一處，又有“壽山福海”榜書。冶山有陳衍榜書“觀海亭”。在于山鰲峰曾有“鵬海天風”。鼓山絕頂峰，有朱熹著名的榜書“天風海濤”，還有“峰高海闊”；達摩洞口有行草榜書“云海聽濤”；白云洞內有榜書“云海松濤”；石門有榜書“海晏河清”；龍頭泉摩崖有“海博淵泉”。

海風，海帆，海濤，海角，海宇，海嶼，關于海的組詞幾乎在山石上都可以找到。那是古人站在山頂看得見的海，也是從古至今，福州人心中的那片海，是海一般的信念與胸懷。

正如海洋從來不只有旖旎風光，閩的海洋歷史、海洋文化充溢著震顫人心的驚濤拍岸，浪遏飛舟。閩海，是勇者與開拓者的“戰場”。所以更打動我的是摩崖石刻記載的閩海往事，它們深深的勒痕，讓人的血脈不由得激蕩。

于山巖石上有《南教場演武廳銘》，219個字，以四個“海”將閩的戰略地位（“閩省濱海，用武之地，為東南半壁保障”）、閩地將士的英勇（“閩海之土，如虎靜熊兮”）、作戰練兵的威武（“止齊步伐，如火如荼，誠海表之雄風也”），以及海防貢獻（“海波鎮靜，泰階平兮”），生動地表達出來。這是賢臣李拔（1713—1775年）所書。乾隆辛巳年（1761年）五月，他調任福州知府兼理海防。清代南教場（也稱“南校場”）是練兵演武之地，那時福州一年一度定期在這里進行軍事演習。清嘉慶十四年（1809年）閩浙水師大敗大海盜蔡牽，俘獲3000人，在此舉行“獻俘禮”，并留下一塊紀念碑。碑曰：“嘉慶十四年閩中紳耆頌歸安，張巡撫師誠殲海寇蔡牽事。”

閩海滔滔，多少英雄豪杰翻浪而出。在烏山鄰霄臺，有一段康熙壬戌（1682年）秋勒石，涉及施瑯收復臺灣、統一國土的歷史。“辰韓金鎮定一、鳳凰山安爾璽琮侯，奉天子命，從大將軍克平閩海，功成班師，行有日矣。重九登鄰霄臺，聯吟紀勝。”接著就是幾人的聯句。大將軍指施瑯。康熙壬戌（1682年），施瑯任福建水師提督，屯兵沿海，積極準備攻克臺灣。定一、琮侯二人將跟隨大將軍前往，勒石以刻，表明他們對“克平閩海”“功成班師”很有信心，指日可待，所以也如同錚錚誓言。次年，清統一臺灣之戰在閩海掀起驚濤駭浪，施瑯率師于澎湖海域殲滅明鄭軍主力，收復澎湖、臺灣，統一全國。

閩海悠悠，阻不斷勇氣與責任。在烏山石天，有一段關于冊封琉球正使郭汝霖的記述：“大明嘉靖三十七年戊午季冬十二月十又五日，監察御史縉云樊獻科，邀吏科左給事中永豐郭汝霖來飲。越三十九年庚申孟春正月初五日，汝霖又邀獻科來飲。時汝霖以航海待渡，獻科按閩歷四載，冬將別去，山川不改，光景如梭，獻科因舒嘯記之。”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三月，郭汝霖被臨時任命為冊封琉球正使。當年九月到閩，即著手建造封舟，準備渡海。后因倭患受阻，至嘉靖四十年（1561年）五月方才成行，十一月初回到福州。在閩“航海待渡”期間，他與當地官員樊獻科交好，常互相飲酒勉勵。

閩海“風浪”這么多，所以當我看到烏山石天頂，清朝福州人蕭震題的“百字碑”中一句“休息吾民，比歲大稔，山海無事”（人民得到休養，連年莊稼大豐收，山海平安），心情尤為舒暢。好個“山海無事”，山無塌，海不浪，太太平平，吾民無事登山看海，才是真的好雅興。

只是，蕭震自己的人生“山海”，沒多久竟山崩地裂，滔天巨浪。在“三藩之亂”中，他被“逆賊”縊死，家中妻妾、兒媳等自盡。尤令人唏噓的是，他被清朝廷長期認為是“叛賊”，幾十年后才被平反，入忠臣廟，祀忠孝祠。可見，求得一個“山海無事”有多么不容易。